  
|
青楼名妓是文艺作品中一个经久不衰的题材,小仲马的《茶花女》、曹禺的《日出》是人们至今难忘的经典。最近在香港上演的一部“青楼戏”,是北京导演田沁鑫编剧执导、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话剧《风华绝代》。它再次把清末民初的名妓赛金花搬上舞台。许多观众可能与我一样,进剧场不是为了看剧中主角赛金花,而是为了看她的扮演者刘晓庆。香港人对“天津人艺”可能不太熟悉,但刘晓庆可是维港夜空中闪亮的霓虹灯。
舞台上,女主角凭着自己的才气、勇气、运气和天生丽姿,从“基层”奋斗到“高层”,又从“高层”跌到牢底,再从牢底爬回上流社会的客厅……不知是刘晓庆在演赛金花,还是赛金花在演刘晓庆?而这正是编导田沁鑫期望的艺术效果:“传奇女性赛金花和传奇女人刘晓庆的一个结合”。倘若观众带?窥探明星八卦的心理来看戏,那一定能得到满足。不过,在八卦的后面其实还有更多有趣的看点。
曹禺说,他在创作《日出》时发现妓女“有一颗金子似的心”。“有金子心的妓女”在古今中外的艺术作品中屡见不鲜,例如《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美国荷里活电影《魂断蓝桥》中的玛拉等等。虽然作了妓女,但她们的心是善良仁慈的,甚至是高尚的。田沁鑫大概也想为那个与刘晓庆“气质暗合”的主角立一座“有金子心”的牌坊:在上海开妓院时,她是慷慨解囊的“赛二爷”,资助落魄的革命党人去留学;在北京沦陷时,她是临危受命的“侠妓”,充当民间媾和大使,帮助卖国的政府“救国”。但是有一个事实难以改变:赛金花不单是名妓、“侠妓”,还是妓院的老闆。“有金子心的老鸨”─这倒是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创意”。
虽然同是妓女的故事,但与《茶花女》《日出》不同的是,《风华绝代》不是以悲剧收场。女主角既没有像玛格丽特那样因伤心而病重身亡,也不用像陈白露那样因绝望而服毒自尽,田沁鑫为赛金花安排了一个喜庆的、前景光明的结局:话剧的最后一幕高潮是盛大的婚礼,赛金花以胜利者的姿态下嫁“海龟派”魏斯炅。这个童话式结局,让观众直接联想到刘晓庆刚发布的婚讯和她的居美华裔富婿William王。
同样的人物,曹禺那一代人会怎样写?一九三六年,即曹禺发表《日出》剧本的那年,夏衍的话剧《赛金花》在上海上演。在剧中,赛金花是一个“以肉体博取敌人的欢心而苟延性命于乱世”的悲剧人物,最后落个被官府抄家的下场。夏衍说:“我想描画一幅以庚子事变为后景的奴隶群像,从赛金花到魏邦贤……我尽可能的真实地描写她的性格,希望写成她只是因为偶然的机缘而在这悲剧的时代里面串演了一个角色。”就在夏衍的话剧上演之际,赛金花在贫困孤独中病故。
七十七年之后,悲剧变成喜剧,田沁鑫让赛金花披上婚纱,“在众人的道喜声中,绽放?她风华绝代的光芒”。在艺术家的眼中,歷史就像切开的大蛋糕,可以从中随意选取一块。虽说魏斯炅娶赛金花确有其事,但这个欢喜的结局则是田沁鑫的创意。不过,导演没有告诉观众,这个表面风光的婚礼不是娶妻,而是纳妾。在现实中,赛金花并没有通过这个婚姻得到剧中主角的“新女性”地位。
在中外文艺作品中,“青楼戏”通常是悲剧。这不仅是艺术创作的需要,也是社会现实的写照。例如在《茶花女》和《日出》中,小仲马和曹禺笔下的人物就生活在他们的身边,舞台就是现实社会。他们把社会的丑陋一面和尖锐的阶级矛盾赤裸裸地摆在观众的面前,就像当年曹禺所说:“《日出》希望献与观众的,应是一个鲜血滴滴的印象。”然而,作为“曹禺戏剧文学奖”的获奖者,田沁鑫似乎对曹禺并不理解,她说:“我看曹禺的《日出》,总会想陈白露为什么不跟方达生好?”她认为陈白露是因为“跟自己拧把,最后走向灭亡”。于是在《风华绝代》中,她让那个年轻的“海龟派”革命党人娶了已不年轻的前朝遗妓─“旧世界”不但没有在日出前随?黑暗死去,反而被“新世界”欢天喜地接收下来。
《风华绝代》的歷史背景是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当时的中国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状态,既有旧制度垂死的挣扎,又有新制度诞生的疼痛。无论国情还是民情,都可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但田沁鑫认为“晚清的状态恰与(莎士比亚)传奇剧的概念很像”。因此,她拒绝了曹禺、夏衍的现实主义创作路线,转而拜莎士比亚为师,参照他的《辛白林》和《暴风雨》,写出一个“带有浪漫色彩的传奇故事。剧情由悲转喜,带有空想性质的乐观精神和积极信念。主题表达宽恕与和解,偶然、巧合情节较多。”尽管剧中穿插了一些影射现实的插科打诨,但与其说那是讽刺,不如说是媚俗。
这是一部为刘晓庆度身订做的戏。然而,即使田沁鑫能在舞台上为刘晓庆订做一个隆重的婚礼,但她无法为刘晓庆订做人生。而且,她已看出刘晓庆的命运并非喜剧:“这样的女人往往孤绝,因为没有男人盛得住她。有男人,也是接力棒一样的接她一段之后,又去找别的女人而离去。”一身“中性”打扮的田沁鑫说:“我觉得像晓庆姐这样风华绝代的女人……是纯女性”,“我应该接住她,但是我也没有……我希望我能陪衬姐姐的风华。”这个“田氏女性主义”观点自然会反映到舞台上:剧中所有的男性没有一个是正面人物。在全剧二十多个角色中,只有两个有“金子似的心”,一个是赛金花,另一个是一身男儿装的女僕顾家美。
为什么内地的艺术家要把七八十年前一个过气的妓女搬到今天的舞台上?内地现在有一种现象:经济向前走,文化向后看。人们试图从旧时代的记忆中找到新时代的面孔,把褪色发黄的老照片涂上鲜艷浪漫的现代色彩,让“孽海花”变成“风华绝代”。“最后的贵族”、“最后的闺秀”、“最后的名妓”一个个登场走秀,成为新兴中产阶级的文化想像。看看台上大卖清末民初风情的刘晓庆,再看看台下从头到脚一身“民国范儿”的田沁鑫,让人忽然忘记今天是二十一世纪。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艺术家像我们普通人一样,经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当刘晓庆率领全体演员在婚礼中谢幕的时候,我跟着全场观众站起来,使劲地鼓掌─不知是为了赛金花,还是为了刘晓庆,这两个角色已经难以分开了。刘晓庆说:“这部戏找我演是最合适了,错过我之后,恐怕就没人能演赛金花了。”这是典型的“刘体语言”。在长达三个小时的演出中,她尽心尽力,两次双脚腾空跳起。她已经达到那样一个境界:无论演什么剧本,无论演什么角色,都能叫座,因为她本身就是“传奇”。祝愿她跳得更高! |
附件: 您需要登录才可以下载或查看附件。没有帐号?注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