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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思考”之难

  上世纪末,范敬宜先生写过一篇随笔,题为《感人即在平易处》,“不料这样一篇纯属谈论新闻业务的短文,竟被好几家报刊转载或摘登,有的还给换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人过六十学说话》,弄得后来成为朋友间调侃的资料。甚至何鲁丽副委员长也见面就问我:‘学说话学得怎么样了?’”(范敬宜《人近七十学听话》)

  虽说“人过六十学说话”这一改“耸人听闻”,但范敬宜先生显然还是喜欢的,因此这短文在收入《敬宜笔记》时就有了这么一个题目:人到晚年学说话。

  这篇短文,其实“紧扣”“学说话”的,也就起首两小段百多字,说这标题“耸人听闻”也不为过,但因是真话、心里话,所以特别“抢眼”:

  人到晚年,万事休歇,不免俯仰平生,总结得失,这时忽然感悟:尽管在报海沉浮了几十年,其实还没有怎么学会说话。

  所谓没有怎么学会说话,并非说自己说的话让人听不懂,而是把光阴花在学套话、官话、空话上太多,而群众要听的、愿听的、爱听的话却越来越说不利落,很少能说出可以说到群众心坎上的那种话。

  范敬宜先生的这一感悟,“群众”以外的人,无论是否已到晚年、是否在位,大概都会有切身感受,或有所共鸣,或有所触动,当然也一定会有大声叫好的。但“把光阴花在学套话、官话、空话上太多”之后,真要像范敬宜先生那样,“万事休歇”之后身体力行“学说话”(所谓“群众要听的、愿听的、爱听的话”,无非就是真话、实话、人话),恐怕也难,尤其是那些早已将“套话、官话、空话”烂熟于胸,一开口便似发自肺腑的人。更不要说在位者了,毕竟他们那样说话“不是没有报酬”的……

  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写过一篇短文《声音模仿者》(见《歷代大师:伯恩哈德作品选》),说有一位能模仿“相当著名的一些人物的讲话”的“声音模仿者”,经常应邀作“不是没有报酬”的表演。由于是拿报酬的,观众(给钱的人)自然就是“上帝”,因而凡有观众要求加演,他都很乐意地一一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有一次,这位“声音模仿者”却拒绝了观众的要求,因为观众“建议他模仿一下自己的声音”,他说,这个他办不到。

  何鲁丽问范敬宜“学说话学得怎么样了?”既是调侃,也道出了“声音模仿者”模仿“自己的声音”一般是很难办到的。

  言为心声。“声音模仿者”自然难有“独立之思想”,更不要说“自由之精神”了。换言之,想说真话、实话、人话,首先必须要有独立思考的习惯和能力。所幸的是,范敬宜先生那一辈中,还有一些书生意气者,他们随“革命洪流”一路奔涌过来“万事休歇”之后,终于有了自己“其实还没有怎么学会说话”的感悟,从而激发了其内在原本潜藏?的独立思考意识,于是利用相对自由的时间和空间,开始思考并发出自己的声音。在我看来,这样一种“万事休歇”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吴江先生所谓的某种“居士”生活。

  二○○五年,吴老曾写过一篇短文,题为“自号‘居士’不足奇”(见《吴江文稿》下卷),开篇即说:

  去年我游杭州胜地灵隐寺,与一法师交谈,我问他,我现在离休在家,做点研究,可否也称“居士”呢?他答:施主可悉听尊便,“居士”并非佛学的专用名词。

  文章在对“居士”作了一番简略的考据之后,又说:“现在自号‘居士’者多是退休人员,过去常弄笔头的人,有的尚身居教授职位。”“有人说他们是‘看破红尘’的人,或说是‘自我调侃’的人”,但吴老却认为──

  其中一定也有认真的人,有读书和研究习惯的人。他们自称为居士,不过是表示他们已不再参与政事,摆脱俗务,淡泊自守,居家潜心研究一些问题,或做点其他的善事,借此仍尽可能为人民做点事。

  这段文字其实也是吴老自况,因而写得谦逊、节制,“独立思考”的含义虽尽在其中,却不?一字。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思考”可以,“独立”不好说,吴老才没写那四个字︱我这么说是因为想起了一件事。

  那也是二○○五年,龚育之先生在“于光远学术思想研讨会”上有过一篇发言,将于老建国后的经歷分为三个时期,在谈到于老“退下来以后的第三个时期”时,他热情洋溢地说道:

  我以为,对他来说,是一生经歷中更重要、更富于成果的时期。无官一身轻,他有了更多的可以自己支配的自由时间,有了更广阔的从事学术活动的自由空间,思想境界上也更加挥洒自如,独立思考了。

  韩钢先生在龚育之《党史札记末编》的《编后记》中说,“这段对于老的概括,相当传神。说的是于老,又何尝不是他(龚育之)本人思想境界的一种体现、他自己现实生活的一种写照呢?”因而龚育之先生很看重这段文字。据韩钢先生回忆,当时有一家规格不算低的报纸要摘发龚育之的发言,但要求删去上面那段文字。龚育之答覆说:“不能删,我已经讲得够含蓄了,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对方再告:并无忌讳,限于篇幅,仍不能恢復。龚育之对此明确表示:如不恢復,则不同意发表。文章最终还是发表了,这段话也恢復了,但删去了“独立”两字。

  主动退下来后“更鲜明地作独立思考,更多地用独立语言表达”(韩钢语)的龚育之先生,曾“希望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继续写点东西”,但终究还是“思考”可以,“独立”不好说。可见,一个人真要“独立思考”,也难。故而,“独立思考者”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尤为可悲的是,这些难得的“独立思考者”的思想学术价值,还常常被国人习惯性的“左中右”思维所遮蔽。

  吴江先生仙逝后,我曾读到一篇纪念文章,文章不长,却似乎一定要给吴老在“左、中、右”之中找个“定位”。文章说现在思想文化界有“左派”、“右派”之说,有人说自己“超越左右”,其实可能不是“左”就是“右”,而吴老倒是“适中”的。这话不能说全无道理,但作者还嫌意犹未尽,又将吴老“分类”归入了什么“派”……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一定要将人聚而为“派”进而为“阵营”,贴上“左中右”的标籤,并以此为某一个人“定位”,却未免简单化了。众所周知,中国的所谓“阵营”从来缺乏包容性,而是习惯于“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这实在是有悖于好标籤者也标榜崇尚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因而,“独立思考者”一旦被“阵营化”,其思想学术的独立性便必然会被“标籤”所“覆盖”、抹杀。

  在中国,做一个真正的“独立思考者”,难;也因此,“独立”的发声,常常就像空谷长啸──凄厉……

  二○一三年四月二十五日夜  虞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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