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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工 \ 方竹

  小韦是我家小时工,已干了十几年,每天准时来。她一般先轻敲几声门,若一时开慢了,便一声比一声急促,很快转成擂鼓一般,我倒吸一口气冲过去开门,准见一个小个昂首挺胸站在门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地大喊:“这么晚还不起床,睡什么懒觉!”

  要是我先生开门,她就不吼了,她会审时度势地慢慢进门,斜倚着墙,瞇眼扫一眼客厅,矜持地微微一笑,一字一字慢吞吞地问:“领导呢?”(她指的是我)。她整个做派,像个更大的领导。

  若是等了半天是老父亲开门,又不同了,她会愣一下,然后扬脸很有礼貌地喊:“爷爷怎么你开门?大姐不在家么?”

  父亲笑容满面地点头说:“嗳,还没回来。”

  她立刻眉开眼笑地挑拨离间:

  “怎么把您一人放家里呀,大姐真不像话!”(称呼上她一直乱着辈分地瞎叫。)

  她来后,一会儿在阳台上大喊:大姐,快来看啊,×××穿的可滑稽!(我们住三楼,她晾衣服时顺便向下看院子,见一个穿着奇怪的人在弯腰擦车,她以前在人家干过活。)一会儿又从另一间屋子传来她快活的声音:大姐,快来呀,这儿有个存摺哎!

  我笑:“行了,给你吧!”

  她笑答:“我可不要。”

  我们两都空对空。

  她是个最爱扔东西的人,收拾桌子时常拿起个小瓶晃晃,很有威慑性地说:“这是什么破玩意,好像是一瓶药,过期了吧?都扔了!”

  那往往是我最近才从医院拿的药。

  她爱说话,浮皮潦草地扫完地,就飞快地拖地到我身边停下,下巴抵在墩布把上,歪头笑嘻嘻看着我说:

  “大姐,美国爆发什么次贷危机,你可知道?”

  “你还知道次贷危机?”

  她眉眼笑成一条缝说:“我虽不认字,却知天下事嗳!我去的这些家,都整天坐那看电视,我什么不知道?还有什么央行发行货币,什么叫央行呀?”

  我笑:“你管它什么央行呢,和你什么相干!你就干活挣钱得了。”

  她睁大眼睛:“我不是关心国家大事么!”又瞇起眼,笑说:“也是的,和我不相干,管它那么多!”

  她对城乡差别深有感触,总是羡慕地发现这家那家都挣钱很多:“铁研那家男的,一个月挣好几万,乖乖,这么多钱!你们城里人看病还报销,像我们农村人生病就只有等死哎!”

  她还爱搬弄点小是非,经常在我家人面前说我点坏话,玩笑着说,调侃着说。

  但这些都只是她身上的小花絮,她主要工作还是干家务,这方面,她既能干又让人放心,(不过因为求快,粗製滥造的)。

  但有件事上绝对一丝不苟,就是拿钱给她买菜,找的钱会一分不少拿回来,还尽力想办法给你省钱。

  在人家收拾屋子时,她有时会在犄角旮旯扫出项链或百元大钞,她会兴高采烈地喊:快来呀,有钱啦!

  她说:“我妈妈从小告诉我,别人的钱是别人的,想要钱,自己去挣,有的小时工就会把东西瞇起来。”

  她干活虽然嘴不停,手也不停,一心一意要把两小时干满。我喊她:“别干了,看会儿电视。”

  她会幽默地笑笑说:“你安排的活不干完行么?”

  其实她一天从早到晚干四五家,一家两小时,还是很累的,但从没见她愁眉苦脸过。她每次来我家就像回娘家,欢天喜地地张罗,指手画脚地指挥。对家里各种事都要乱七八糟出好多主意,若新买了傢具她会热火朝天帮你筹划,这么摆,那么摆,还不忘教训人:“怎么那么笨!”

  就连抱怨农村医疗条件不好,抱怨她老公打她,她最后也总是雄赳赳气昂昂地、乐呵呵地用安徽话说:“嗨,管它那么多,果一天酸一天!(过一天算一天)愁还愁死了呢!”

  她看似对什么都无所谓,像个嬉皮士似的,不过,有一天她进门没有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半个多小时了,平时欢蹦乱跳的她居然一声不吭,只闷头干活,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这之间她倒是跑到我面前,可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然后就见她在屋里心不在焉地转了两圈,最后终于来到我面前,定了定神,说:“大姐,平时你家可丢过东西?”

  我一愣:“没有啊?”

  “那你们上星期没在家,怎么不留钥匙给我?”

  “哎呀,你多心了,我想我在家时你来,可以吃你做的饭,爷爷也说你做的饭好吃。”

  她闷闷不乐的脸迅即阳光明媚:“我说呢,家家都信任我,我以为就你不信任呢。”然后她又解气地说:“再说,你家有什么呀,一点值钱的都没有,给我都不要!”然后她又好玩地加了句:“不信任我就是不信任党哎!”

  她是一个浑身充满快乐因子的人,像个基层妇女主任一样,能把周围搞得热热闹闹的。她同时又是个很有理数的人,每天做完饭都要快乐地挨个招呼:“爷爷吃饭喽,大姐吃饭喽,大哥吃饭喽!”

  十分钟后她收拾东西要走了,又礼貌周全地站在门口,灿烂地笑着一一告别:“爷爷慢慢吃啊,我走了,大哥慢慢吃啊,我走了,大姐慢慢吃啊,我走了。”十几年了,没一天马虎的。

  有一天,小韦看我和她说会儿话就不见了,就满屋子找我,特地跑到我跟前伸伸头说:“你也和爷爷一样写东西呀?老写什么?”

  我恰恰正在写她,想了想就说:“我写写你呀?”

  她立刻粗声粗气:“写我干什么?写咱俩打架呀?可有钱?”

  我笑:“你怎么就知道钱!”

  她不屑一顾:“没钱写它干什么!”

  “嗯,可能有点点稿费,那不是主要的。”

  她瞧了我一眼,又对我手上的稿子瞟了一眼,不屑一顾地撇撇嘴:“那你就写!”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下一家嘱咐她买东西,她认真地应?:

  “嗳,大哥你好!哦、哦,两斤鸡蛋,一斤馒头,萝蔔不要了,好,好。”

  这些日常琐事,才是她最上心的,而对于写她这件事,从此再没过问。她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钱,最应该做的是干活挣钱,最没用的是书,最不该干的是写文章,把脑子搞坏了还不挣钱!

  我走在街上,有好几次看见她骑自行车过来,乌黑的头髮盘在脑后,衣?合体,全身都透着朴素大方神清气爽的利落劲,看见我,神采飞扬地一扬手:“大姐!”

  她正从一家飞奔到另一家干活,她的形象永远是生气勃勃的。

  在这个看学歷、看工作、看金钱的奢靡都市,小韦最大的特点是毫无自卑感,而且发自内心的由衷的快乐,和僱主都是一副自家人的亲热劲,和其他小时工完全不同。这种诚心诚意的坦荡、快乐十分感染人,使得她去的每一家,没有不喜欢她的。有很多人家就想找她干活,但她工作时间早排得满满的了。

  这只是简单的快乐吗?不,这是能使疲惫的城里人心灵放松、舒展的快乐,瀰漫?健康人格散发出的淳朴气息,带有灵魂层次上的美。

  我想起当年阿尔巴尼亚电影《创伤》里的那句优美的话:

  “和朴实的人在一起,可以纯洁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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