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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语

  对于枫林而言,所有的村道并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是另一种庇佑人的庙宇,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乐。它是我们肉身的全部。下种,翻耕,插秧,耘田,喷药,收割,翻晒,碾米,这是一条崎岖的路;吐芽,抽穗,灌浆,又是一条向上生长的路。我看到的人群,都是在这条路上往返,穿着盐渍漫散的衣裳,挑担粪桶,悬着沉默冷峭的脸。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个郎当少年,回来时已是迟暮老人。

  “我爱自己的女人一样爱大米。”一次,下村的米馃叔叔在我家喝酒时,谈到了大米。他隔三差五就和我祖父喝酒。他们是忘年交。我祖父说:“我是爱自己的血液一样爱酒。没有酒,哪吃得上大米。”米馃叔叔以前是个老单身,不是他人愚钝,而是他游手好闲。他是个蹩脚的油漆匠,穿件白衬衫,光亮着皮鞋,头发抹点茶油,在村里晃来晃去,晃到吃饭时就来我家。我祖父对我说,快把荷叶勺拿来。荷叶勺是个长柄的竹兜,伸进酒缸,提一勺,刚好一碗。一人一勺,两人都醉醺醺。米馃叔叔一醉,话特别多,说他的相好,哪个哪个村的,唾沫四溅。他一走,我母亲就把菜倒了。母亲说,老单身谈女人就像讨饭的人吃红烧肉下饭。在我外出读书的那年夏天,米馃叔叔的弟弟在耕田时,癫痫病发作,死于窒息。他弟媳妇连丈夫下葬的钱也没有,扔下三个小孩,逃走了。米馃叔叔找了六天,才在一个远房亲戚家找到。

  弟媳妇成了他的女人。米馃叔叔像一头耕牛一样干活。他的头发和胡须,从油黑变成了苞谷须的颜色。每年年夜饭过后,他会来我家,他是躲债的。他是个乐观的人,说,等华华有出息了,问题就不大了。华华是他的侄子,还在读初二。华华三兄妹成绩出奇的好。米馃叔叔说,就是做死了,也要培养他们读大学。在我到市里工作的第二年,快过年的时候,米馃叔叔找到我,说:“你给想想办法,我年都过不下去。明年开春,华华的学费还没着落。”他穿一件破片一样的棉袄,黑黑的棉絮油油地翻露出来。我说,我给乡政府说说,叫民政支持吧。我领着他到饭馆吃饭。他脚上的解放鞋湿湿的,因为冷而佝偻着身子。他的脸像悬崖,孤绝,贫瘠,钢硬。他把四个菜全吃完了,菜汤倒进碗里,脖子一仰,一口喝了。他说,他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么有油的菜了,只是饭软了些。他要吃那种硬硬的饭。他是个爱说笑的人,他说:“我问你,是钱好,还是米好。”我傻傻地笑了起来。他又自言自语地说,米好,米好,有米,人就不会死。米馃叔叔养了一头牛,他靠耕田养家。到了忙季,他晚上还耕田。他老婆在前面打着火把,他在后面扶犁赶牛。耕一亩田,二十块钱。前几天,我母亲对我说,米馃叔叔在今年四月死了。我很惊诧。我母亲说,米馃和易冬一起去坪坞耕田,易冬在上丘,米馃在下丘,边耕边聊,聊聊,下丘没了声音,易冬回头一看,米馃伏倒在田里,易冬慌忙去扶他,他的身子都硬了,满脸泥浆,手里紧紧拽着牛绳。我母亲说,米馃是做累死的,他吃一碗饭,真不容易,一个女人的两个丈夫,死法一样,是命。米养人,更伤人。

  米,是那样的美好而惨烈。它向上生长的路蜿蜒绵绵。我目睹过它一个一个脚印的行走。米是父性的,血性澎湃。枫林的每一个秋天,在向上生长的路上,米的行走恍若苦役。

  黑夜盛大,从大地上升起,又降落。秋天,月亮长满苔藓。在野草馥郁的村郊,一支枯死的蓖麻把黑夜举过头顶。盈盈的月光打在脸上又痛又寒。颀长的稻叶弯曲,悬一滴露水。饶北河在起伏,秋风向两岸铺展。父亲,二哥和我,匆匆用过晚饭,一闪一闪地弯过村郊,来到自家的田里。初秋干旱,饶北河的水并不能解决两岸的旱情。尤其我家在高处的水田,都要靠水车灌溉。

  蛰伏在渠里,是一架疲惫的水车,仿佛劳累过度的耕牛瘫在水里休息。旷野冷寂,四周的远处有忽明忽暗的荒火。水车是杉木制的,龙头横一杆膀粗的圆木作扶手,底座是转轴,中间楔一个筛大的轴轮,两边按上棕兜挖的踏脚,龙骨呈半封闭,长约二十米,宽、高约半米,叶片因为轴轮的拉力,把低处的水经龙骨带往高处的田野。

  父亲和二哥,一左一右,双手把着圆木扶手,肩上耸立圆月。他们细声地谈论水旱与收成,脚在踏脚上飞快地跳动,水哗哗地往田里吐,木链咿咿呀呀。我则守一条二华里长的水路,把塘里的水引进渠里。他们就像两只鸟,贴着大地飞翔,翅膀振动的声音在黑夜这只巨大的琴箱里逡巡,久久不息。月亮是一副行囊,挂在我们的肩上。黑夜是大地隐晦的部分,被劳作的人见识。

  有时,我也会顶替他们中的一个。常常是父亲主动离岗,他摸索着,爬下龙头,双脚不停地抖擞,慢慢地挨低身子,在路边生一堆火。火堆边的父亲,清瘦的脸映衬着黑夜的倒影,村庄不远,阡陌纵横像一张大地的网。那是一架老旧的水车,扶手光洁油亮,它不知浇灌了多少水田,也不知消耗了生命中的多少长夜。我尚年幼,很快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体力不支。而二哥已经靠在扶手上鼾睡,脚仍然有节奏地一高一低地踩踏。父亲头发稀疏,披一件秋衫,搓着干瘪瘦硬的手。仿佛他只有沉默,才能呼应旷野无边无际的冷寂,和冗长的黑夜。火堆边的脸却被放大,成为生命惠存的轮廓。我突然热泪盈眶。我想起父亲焦灼地在粮站门口排队,把刚收仓的稻谷卖掉,送我到县城上学。脚下的水车转动一条绵绵羊肠村路,祖祖辈辈,厚实的脚在一根轴轮上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他们隐身在大地,被黑夜暂时收藏。旷野,饶北河,我看见稻子在生长。一架水车把苍老的身子佝偻在渠里,深深地佝偻在命运之中。田里的水满了,天也亮了。旷野只有灰烬的余温在萦绕,一块黏结的牛粪在冒烟。昨夜的一切仿佛未曾发生,仿佛只是稻子扬花时几声轻轻的喘息。

  我们所谓的源头,其实就是米。米仿佛是一条亘古的河流,呼啸而来,寂灭而去。2004年9月下旬,万年县举行国际稻作文化节,我去了万年仙人洞和吊桶环遗址。仙人洞是个石灰岩溶洞,呈半月形,可容纳一千多人。吊桶环位于溶洞南侧山头上,形似吊桶,是原始人的屠宰场。1995年,中美联合考古队发现了打制和磨制的石器,骨器,以及人类最早的陶器,记事符号的骨标,更令人惊奇的是,出土了大量的栽培稻化石,距今已有一万四千年,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发现最古老的稻作遗址。稻化石把万年前的人类原生态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手足无措。在这条时间的铁链上,米紧紧地把我们黏结在一起。很难用一个词去形容米,它在人类的演变史上,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长,一餐一餐地喂养。是米书写了人,是米还原了历史。历史上,所有的农民起义,不仅仅是为了政权,更是为了米。谁掌控了米,谁就掌控了命脉。米等同于话语权。米就是生命中最高的帝王。我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说是血液,倒不如说是米浆。或者说,血液就是米浆。

  而我们对米的描述,是那样的唯美。“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800年前,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骑着高头大马,夜行在上饶县的黄沙道上,当他跨过溪桥,看见茅店村鹧鸪鸟一样安卧在稻花环抱的田野中央,他脱口而出。一个纵情于酒肆的人,他看不到埋在泥浆中的脸,看不到磨圆开裂的手指。辛弃疾也不例外。米包裹着旷古的黑,无穷无际。它就是稻田深处的背影,瞬间被雨水淹没。而在我们的眼中,它是洁白的替代词。是的,米,一个闺房(谷壳的一个象征)里的女人,圆润,丰满,在蒸汽的沐浴中脱胎换骨,成为至上的美人;米,一个子宫(谷壳的另一个象征)里的胚胎,它的发育使人疼痛,也使人幸福。

  从小到大,我的胃口特别好,按我母亲的说法,是我童年时期红薯吃得多。母亲说,胃肠像下水道,不断地通,才会不阻塞。那时经常断粮,红薯成了主粮,红薯切成粒状,晒干,蒸饭时伴一些,通常是一半米一半红薯粒。我大姐端一碗饭,坐到门槛上吃,把红薯粒捡出来,喂鸡。我祖母看见了,就用筷子打她,边打边骂,说,红薯又不是老鼠药。大姐打开饭甑,看见红薯就哭,蹲在地上,抱着头。我吃饭,觉得特别香,慢慢嚼,有甜味。人生在世,没有比吃饭更幸福的事,也没有比吃不下饭更痛苦的事。一个人,对米饭的态度,可以说是对生活的态度。一个厌食的人,唾弃米饭的人,我会说他(她)是一个了无生趣的人。

  我对米最完整的版本记忆,源于一个水碓房。水碓房位于村后的涧溪边,低矮,窗户阔亮。涧水引到蓄水槽,闸门一放,水哗哗哗地泻到轱辘上。轱辘有三米高,是厚实的松木制的,转动起来,会有咿咿呀呀的响声,像一支古老的歌谣。轱辘的轮叶,呼哒呼哒地打在舂米的吊头上。舂槽是花岗岩挖出的凹穴,而吊头是圆而粗的杉木柱,米倒在凹穴里,吊头很有节奏地舂下来,一下一下。枫林人说,舂米就像媾合。吊头有四个,不用的时候,各用麻绳吊在梁上,像一群马,整装待发。水碓房到处是糠灰,还悬着透明的蜘蛛网,麻雀扑楞楞地飞来飞去,嘻嘻地叫,犹如一群偷吃的孩子。晒透了的谷,倒进凹穴,慢慢地碎,再倒到风车里,吹,一箩是米,一箩是糠。守房的,是一个老头,有六十多岁,个子高高大大,常年吃斋,脸色是米瓜的那种蜡黄。他像个禅房的老僧,头秃光了毛,手里拿着芦苇扫把,一遍一遍地扫地上的糠灰。舂一担米,给他一升。他是个孤寡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老婆死于哪一年。他有一个儿子,叫春发,还没结婚就死了。春发和一个叫幼林的人打赌,他说他能吃三升米的糯米馃,幼林不信,幼林说,你吃得下,我出三升糯米,再出三升,给你带回家。打赌的那天晚上,幼林家围满了人。打馃的人趁人不在,吃了两个,有人碰见,说,烂是烂了,好糯米,就是糖少了些。春发吃完了糯米馃,被人抬着回家,那天晚上就死了。村里人说,春发好福气,是撑死的,来世不会做饿汉。后来村里通了电,机器取代了水碓,春发的父亲到山庙里做了烧锅僧。水碓房推了,垦出两分田。我年少时,经常去水碓房玩,把牛放到山上,就帮老头种菜。不是我多么乐于敬老,而是老头会炒一碗饭,给我当点心。坐在菜地的矮墙上,稀里哗啦,一碗饭没了,我把他的菜汤也喝完。他有时会摸摸我的头,不说话。我觉得他像饭一样慈爱。

  村里有一个杀猪佬,一年到头杀不了几头猪,不是他技术差或品德有问题,而是能吃得上肉的人没几户,要吃,就从盐缸里切一块咸肉,炖炖菜。杀猪佬矮矮瘦瘦,爱喝酒,一喝酒就流鼻涕,一副想哭的样子。她老婆也矮,挑粪萁拖着地。她有一群儿女,两年一个。杀猪佬又做不来农事,更干不了重活,吃米饭也成了问题。有一天晚上,在杀猪佬的柴垛里,一个赌博回家的人,捉到一对男女光着身子野合。男的是一个癞痢头,老单身,女的是杀猪佬的老婆。第二天,村里都流传了这个事。事情就是这样,坛子里的烟雾一旦打开,便散得到处都是。这个干辣椒一样的女人,只要有男人找她,她都要,在菜地,在岩石洞,在油茶树下,在河埠。杀猪佬打了她几次,用刀柄抽。抽也没用。她裸露着脊背上的伤口,坐在门槛上,给路过的人看。同情的人,用猪油给她搽搽,她会抱住别人,说:“我又不是天生淫荡的女人,我又没犯法,为什么要这样打我。我和男人相好一次,就收一斗米。我没办法,孩子饿不住啊。”他就不再打了,当着什么也没发生。他喝醉了,逢人就说:“我的矮X是个粮仓。”

  很多时候,我是这样理解的,一个热爱大米的人,必然是一个感恩生活的人。我回枫林老家,一年难得几次,母亲忙这忙那地为我烧一桌子的好菜。我过意不去,我对母亲说,我回家就是想吃饭甑蒸的饭。我说的也是实话。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饭甑是杉木板箍的,上大下小,圆圆地往下收缩,打开盖子,蒸汽腾腾地往上翻涌。饭香袅袅,滚滚而来。米完全蒸开,雪一样白,相恩相爱的兄弟一样紧紧地环抱在一起。仿佛它们曾经受了无穷的苦难,如今要好好地享受血肉恩情。这样的记忆也相随我一生——母亲把一天吃的米,倒在一个竹萁里,放进清水,使劲地晃动,米灰慢慢地在水中漾开,米白白的,圆润,晶晶亮亮。锅里的水已经沸沸地冒泡,蒸汽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房梁上。母亲把洗好的米倾进锅里,盖上盖子,旺旺的木材火熊熊地煮。锅里的清水变白,变稀,变浓,胶一样,母亲把米捞上来,晾在竹萁上,到了中午,用饭甑蒸,成了生香的米饭。剩下的羹水切两个大红薯下去,煮烂,我们吃得稀里哗啦。

  米饭不软不硬,酥酥绵绵,细细嚼,有淡淡的甜味,不用菜也可以吃上三大碗。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建一个大谷仓,里面堆满了稻谷,怎么吃也吃不完。然而,美好的生活似乎并不需要谷仓。我现在的家里,一个20斤的铁皮米桶,可以应付一个月。没有米,打一个电话给楼下的超市,他就五分钟送到。

  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样说,一个没有看见米生长的人,是没有家园意识的。一个有家园意识的人,当他再也看不见米的生长,他的内心是恐慌的。

  现在,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生活都变好了,米成了贱货,一百斤米换不到半只鞋,讨饭的人也不要米,嫌背在身上重。人种田是受苦,米出来了又遭罪。有些减肥的女人,不吃饭,只吃水果,或药丸。我爱人的一个同学,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吃米饭啦。她有些胖,怕有钱的老公嫌弃她,她只吃水果,她觉得米是她不可原谅的敌人。她嫌弃米,米成了原罪。

  米假如有人一样的心脏,必然是一颗痛苦的心脏。它有两种颜色的肌肤,一种是红色,一种是黑色。红的是热血,黑的是伤病。然而,米呈现给我们的,是珍珠一样的皎洁,让我们忍不住伸出双手,捧着它,久久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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