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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一九三七年进小学,一九五一年本科毕业,都在上海。歷经日本人佔领时的上海租界、国民党政府短暂的“接管”和其后欢庆解放。民众生活条件有点艰苦,老师们尤其如此,常引起怀念。
小学五年级的级任沈老师跳槽,去当银行职员。教算术的徐老师上课时,公然责备沈老师跳槽是对学生不负责任。他的外甥特别顽皮,上课答不上来,总吃戒尺,我至今记得孩子挨打后搓?手的窘态。他肺病、吐血,我毕业后的第二年,便死于这当时的不治之症。我对徐老师的讲课特别折服,从此喜欢上了数学,改变了我对读书的态度,对语文课也有了兴趣,自己背了多篇《古文观止》。英语老师毕业于上海租界时期的公部局女子中学,一手好板书,实在令人折服。我毕业后一年,路过学校附近的一家杂货舖,陈老师刚生过孩子,在一堆品质很差的番茄中挑选,面色苍白。我想她是需要维生素C,只是阮囊羞涩。二○○二年一位小学同窗告诉我,她和陈老师住在同一个大院内,仍然时有来往,我託她问候,感谢她引领我喜欢学英语。可惜这位同窗在二○○五年去世,不知道把我的问候和感谢送去了没有;愿陈老师有幸福的晚年,她现在应该有九十岁了。我小学的同学中有民国初年当过总统的黎洪昌的孙女,功课都特别好,没有一点官三代的架子,是老师教育得好。
初一进了个“重点中学”,同学都好学不倦。教代数的老师在黑板上证明某个公式,我听得入神,连声应道“对、对”。老师在黑板前从老花眼镜的上角望?我,调侃说“我不对,难道是你对?”老伴听我讲了这个故事,于是也经常用这个话跟我开玩笑。到初三学几何,学生们都不满足于教材《3S平面几何》,自己找一本全都是难题的读物,互相挑战、孜孜不倦。夫子循循善诱的结果也。初中时,我还和敌伪大汉奸特务李士群的儿子同班;有一次他不按规矩在小卖店前排队,我说了句“你因为爸爸,特殊些吧”,他倖倖然离去,我至今记得他那变得苍白的脸、羞惭的表情。李士群是许多爱国人士的杀手,但这个十五岁的孩子很知耻,不能不说这也是老师们的薰陶。但愿他能看到我在这里表示的歉意。日本投降的次日,教日文的老师收拾东西离开学校,学生们特地买了爆竹“欢送”,老人低头接受羞辱、走出校门。他未必不爱国,只是为了餬口;在爆竹声中,我突然同情他了。
大学我念沪江大学商学院,院长郑世察,美国名校的硕士。永远是一件灰布罩衫,带?宁波口音讲课。我毕业后,一九五二年来了个对教师的“思想改造”运动,批斗他与女佣人有不正当关系,搞得他脸面尽失。我一九八三年准备出国,因为文凭丢了,请他在证明书上签字。那位女佣人沏茶招待,郑老那时应该已近九十,她也算“不离不弃”了。现在来看,老教授那时是鳏夫,算什么“道德败坏”呢?
改革开放,我到美国“折腾”一番之后,一九九三年去香港任教,没有亲身经歷市场经济改革中给教育带来的恶劣影响。听说小学教师在向学生推销儿童读物,赚取外快。我知道有一位很有才的中学数学教师,周末在家里有两“桌”补习的学生;要能够解答出考试中插入的难题,就需要参加补习,这成了他的生财之道。二○○三年我辞职离开香港,回家过退休生活,每年还回国讲一门研究生的课。逐渐知道在期刊上发表学术文章,居然无例外地都要付“版面费”;不到三千字,索取二千元。学生付费发表了文章,“导师”是当然的第一作者,已经成了必须遵守的“潜规则”。这已不成为害群之马︱︱那是一整群马呀!真是斯文扫地了。教师是崇高的职业,“天地君亲师”。我格外怀念“那时候”的老师。
杨继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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