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故乡 土地庙, 故乡, 儿童, 富裕, 江北

　　唐代诗人贺知章有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此次应邀回乡作客，确也已是“乡音未改鬓毛催”的老翁，但不是“儿童相见不相识”，而是我面对故乡已然不相识，直当故乡是他乡了。

　　记忆中故乡只是江边一小镇，撑开两把油布伞即转不开身的麻石老街、黑的铁匠舖、黄的土地庙，早已无踪无影。眼前是车来人往的宽阔大道，琳琅满目的商厦超市，耸立如林的高层楼宇，完全是一座繁华的现代城市。巨大的变化使我简直不敢相认，这真是我的故乡吗？解放前的贫穷小镇，今已是江北富裕的县级大市。我认出来了，终于认出来了，小镇因地处入海口，隔江就是上海，因而这里早先就有教堂，有教会中学，还有轮船直达上海的港口，如今俱在，经过整饬均已面目一新。

　　正忙于接待全国各地来向他们取经的海门市长施亚民，专备午餐接待我。他说，海门的巨变，是从改革开放大办乡镇企业开始的。你来的路上有一段两排新砌的高楼，那都是千万元户们盖的豪华住宅。他听我还能说一口地道的家乡话，问我老家在哪？我说连元镇。他哦了一声，是德胜乡。海门经济实力最强的要数汤家乡的中兴村，那里办了个全省有名的特种钢厂，他建议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第二天，在接待办夏主任和市报女记者寒晖的陪同下，我们驱车直奔距市区十馀里的中兴村。沿途新建的幢幢居民楼从眼前闪过，我看到当年由张謇开办的大生三厂仍在原址，如今已是规模很大的国营纺织公司。车在中兴村南通特种钢厂门前停下，那是一座很上规模的钢厂。夏主任下车去传达室打招呼。我问，“这个厂为什么冠名南通市？董事长是南通市派来的吗？”寒晖说不，“董事长是本地人，叫董仁亲。”“谁？”“董仁亲。”我忽然记起来，“是那个原中兴大队支部书记、农业劳动模范董仁亲吗？”她奇怪，“你怎么知道的？他现在还是中兴村支部书记。”我说七十年代末我曾带?省里一批诗人到南通开笔会，闻名来这里参观过，当时农村都很穷，中兴大队却在省里很出名，诗人们为它写了不少诗，好像那晚还开了朗诵会，诗人忆明珠、宫玺、孙友田等都上台朗诵了。寒晖茫然了。她大学毕业从上海分配来海门才两年，当然无从知道。这时夏主任回来了，后面跟?一个微胖的钢厂办公室主任，我们的车被允准穿过厂区，一直开到里面的主车间门口。

　　走进车间，我惊讶不已。车间好大，整个建筑总有几万平方米。这天恰好是休息日，一千二百吨水压机和轧管机没有开动，车间里人很少，但堆放在车间的一摞摞十几米长的不銹钢管，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这哪儿是农村，我彷彿置身在一个现代化大型企业的车间里。夏主任介绍说，“这种钢管可以用来做导弹，全国生产这种型号钢管的只有两家。”我伸手摸?圆圆的钢管问，“怎么会想到办这样的大型企业的？”胖主任说，“我们厂是八七年办起来的，开始时困难重重，没有资金，把养鸡场、养猪场等十一个小企业全卖了……”夏主任见扯远了，忙接过来说，办乡镇企业，我们海门的长项是纺织和剌绣，许多乡镇都发了。董仁亲毕竟高人一筹，有胆有识，他另闢高科技信息的路子，四出求高人点拨，上海的专家徐匡迪教授，当时还没有当上海市长，他给董仁亲开了一个方子，办特种钢厂。一则国家需要，别家又还未觉察其价值和效益。经过周密的调研和论证，董仁亲抓住机遇，毫不犹豫拍板上马。

　　他们最早搞了股份制，又向银行贷款五千万，还专门派人去俄罗斯，花几千万买回了全套机器设备，请俄罗斯专家来安装试机，培训工人，生产的直径一○八至一五九毫米不銹钢管填补了国内空白。现在他们的资产已达二、三个亿，成了全市的首富。

　　我问，“工人从哪儿招来？”胖主任说，“都是村里农家子弟。”这时，恰好有一个开行车的女工走来，我问她干几年了？她站住看了看我们，说五年。“哪里人？”她听出了我的家乡口音，笑了，“当然是本地人。”“每月工资多少？”她看了看胖主任又狡黠地望?我，说大家差不多，头一低，笑?走了。胖主任接口道，“我们这里家家是股东，户户均小康。”又参观了几个车间，我们走上车间后面的大堤，望?滚滚流去的江水，我不禁由衷地感嘆，工人和农民，在这里已分不出界限；城市和农村，在这里大大缩小了差距。

　　家乡的变化太大了。这时我忽然记起海门市长的一句话：都说我们海门人精明，有经济头脑，善经营管理，大概是因为海门出了我国第一代民族实业家张謇的缘故吧。市长说?自己也笑起来，其实，改革开放，使海门人解放了思想，观念的变化，才是海门最大的变化。现在，海门已划入上海经济圈，长江上新建的苏通大桥早已通车，海门和上海还将规划建江底直通隧道，再过十年，我怕真的会将故乡认作上海了。

　　我忽然想起，“怎么没有见到董事长董仁亲？”记者寒晖说，“你没有注意吗，我们进厂时，迎面走出去的一个戴草帽的小老头，那就是董仁亲，还是一副朴朴实实的老农民样。”

　　哦，这就是我的家乡人！

　　哦，这就是我走进的故乡！